【唐诗】【羁旅】22李白《春夜洛城闻笛》|所有人的乡愁

童话木马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这是一首关于乡愁的诗。今天的人虽然可以利用各种便利的交通和通讯设备，但还是免不了乡愁。因为乡愁的本质是对安全感的依恋，是我们与生俱来的生存优势。
故乡的一切也许有着太多缺点，但因为熟悉就不容易厌恶或恐惧。而陌生的地方即便再好，陌生本身就会激发天然的恐惧感，所以才会有“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草窝”这样的俗话。
家乡的饮食是安全感的来源之一。母亲怀孕时期的饮食结构会塑造子女的口味，因为那些饮食是母亲用自己的身体检验过了，证明是安全无害的缘故。
寄居在你的消化系统里的微生物也早已经和你家乡的饮食磨合好了，所以陌生的饮食即便更可口、更无害，却还是容易激发你体内微生物的不适，而它们的不适也就表现为你身上的所谓水土不服。
古人不知道这些道理，不理解乡愁的生物学和心理学的原委，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感性上对乡愁的体会才更容易产生诗意，比如李白这首《春夜洛城闻笛》。
关于笛子

诗歌写的是一个春天的夜晚，洛阳城里。唐朝人称长安为西都，洛阳为东都，虽然长安是名义上唯一的都城，但皇帝经常往来在长安和洛阳之间，所以两座都城都是实际上的政治中心。在这样的夜晚忽闻吹笛的声音。
然而仅凭声音并不能知晓声音的来处，那么诗人又是如何知道吹奏之人所用的乃是“玉笛”呢？你也许觉得这种疑问过于咬文嚼字了，但之所以要这样咬文嚼字，是因为这里隐含着一种在诗词当中很特殊的修辞手法。
古代的笛子通常都是竹子做成的，但诗词里提到的玉笛，通常只是一种意象，并不是写实。
古人认为竹子和玉都有君子的品性。《诗经》里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周代的君子（也就是贵族）身上一定佩玉。唐朝诗人刘禹锡有一首《庭竹》描写庭院里的竹子，说竹子“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既然竹和玉都有君子的品性，把竹笛称为玉笛也就顺理成章了。更重要的是，当诗人想要描写更雅致、更富贵的气氛，玉笛的意象明显优于竹笛的意象。
如果诗人要描写边塞的苍凉，笛子就会化身为羌笛，比如大家都很熟悉的诗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凉州词》）。从形制上说，羌笛当中的多数也还是竹笛，说它是玉笛当然也不算错，但从诗歌的修辞来说，这里说成玉笛就大错特错了。如果是“玉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就很不搭调，必须说羌笛才对。
如果描写江湖游子的沧桑感，笛子就会化身为铁笛，比如文天祥有一首《江行》说“短蓑吹铁笛，年岁大江长（cháng）”。蓑衣是农民和渔民的雨衣，知识分子穿蓑衣是为了表现隐士风范。既然穿的是蓑衣，吹的就不能是玉笛了。既然走在江边，南国背景，吹羌笛当然也不合适。所以同样一支竹笛，这时候就变成了铁笛。
铁笛还可以搭配苍凉的曲调，比如吴伟业的《琵琶行》说“江湖满地南乡子，铁笛哀歌何处寻”。如果改成“玉笛哀歌何处寻”，虽然从写实的角度来看，两句诗的意思完全能划等号，但在诗里，该说铁笛的地方绝对不能说玉笛。
折杨柳

当玉笛吹响的时候，温润的旋律好像柳絮一样飘散，“散入春风满洛城”，弥漫在整座洛阳城里。在诗人的感受里，笛声不是直接传来的，而是被柔和的春风吹送过来的，自然荡漾着春意。玉笛在吹哪一支曲子呢？诗人马上给出答案：“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这里的“折柳”既可以理解成笛子名曲《折杨柳》的简称，也可以理解成折柳送别的意象。无论取哪一种理解，都会让羁旅不归的人触绪伤怀，当然也包括诗人自己。
汉朝，长安城的东边有一座灞桥，灞桥一带生满垂柳。人们送别亲友，往往在灞桥分手，分手之前会折断一支柳枝送给远行的人。这大概和谐音有关，“柳”谐音“留”，折柳赠别是希望对方能够留下不走。
柳树的谐音和双关趣味不断被诗人开发出来。比如唐朝诗人郑谷有一首《杨柳枝》：
半烟半雨溪桥畔，映杏映桃山路中。
会得离人无限意，千丝万絮惹春风。

柳树在溪桥之畔，烟雨之中，最能理解人们分别时的情意。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摇曳的柳枝是“千丝”，飘散的柳絮是“万絮”，柳树的“千丝万絮”谐音人心的“千思万绪”。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只要随手折下一根柳枝，随便插在哪里都可以成活，就连飘落水中的柳絮也可以化为浮萍，所以柳枝意味着随遇而安的强悍生命力。折柳赠别是希望远行的人可以像柳枝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落地生根，不必饱受羁旅之苦。
柳枝的这种生命力其实我们都很熟悉，因为有一句俗话“无心插柳柳成荫”，但柳絮入水化为浮萍，这就只是古人错误的想象了。柳枝那样的生命力毕竟只有很少人才有，不然也就无所谓什么羁旅之苦了。
唐朝的大都市也像今天一样熙来攘往，汇聚着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考生、游子、商人和艺人。在洛阳的春风里，“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样的诗句除了触动我们的千古乡愁之外，还悄悄反映出当时的社会一景：
春天是科举放榜的季节，榜单一出，几家欢乐几家愁。中举的人“春风得意马蹄疾”（孟郊《登科后》），之所以“春风”得意，而不是“夏风”“秋风”，就是因为春天放榜的缘故。至于那些不幸落榜的人，要么在愁云惨雾里继续苦熬，游走在长安和洛阳两地结交富贵人家，要么带着失落和怨愤打点行装准备踏上归程。
对于后者来说，当春风送来《折杨柳》的旋律，在这个大都会的放榜季节，如同开启了一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与“折杨柳”异曲同工之妙的“梅花落”

李白晚年因为政治上站错了队，被判流放夜郎，不久遇到赦免。归途中他经过武昌，和一位名叫史钦的官员登黄鹤楼，被楼上传来的笛声打动，写下了另一首闻笛绝唱：
一为(wéi)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这首诗的题目是《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现在你应该有一点经验了，知道题目通常很写实，但内容往往很务虚。
不合理一
诗里的“迁客”意思是被贬官流放的人。李白确实做了迁客，但流放地明明不是长沙，而是夜郎。
不合理二
李白在武昌黄鹤楼向西眺望，当然既望不到长安，也望不到四川的家和远在西域的出生地。而且“西望长安不见家”，从字面上看，暗示着自己的家就在长安，但李白的家当然不在长安。
不合理三
“江城五月落梅花”，这句诗里的“江城”就是武昌，是一座南方城市。五月份正值初夏，梅花却要冬天才开，五月份的武昌城怎么可能落下梅花呢？
短短四句诗里竟然有这么多不合理的地方，但只要我们从务虚的角度来看，所有不合理通通变为合理。
“迁客”和“长沙”搭配，指的是我们已经熟悉的贾谊。李白这样讲只是以贾谊自比，暗示自己既忠诚又有才华，却被谗言诬陷。
“西望长安不见家”在寓意上和我们已经熟悉的“长安不见使人愁”一样，“长安”是政治中心的代称，李白说自己依然心向朝廷，朝廷却不是自己的安身之地。
笛子曲里有一首《梅花落》，大概“黄鹤楼中吹玉笛”的人吹的就是这首曲子，曲子吹得太好，让人仿佛真的看到了梅花飘落的景象。
而更深一层的理解是：正因为“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所以即便在初夏的五月江城，诗人也感到了梅花季节里的寒意。但这层涵义诗人并不明说，也许是我们过度解读了呢。这就是诗的特点，说话留足余地，尤其是怨愤的话。
即便李白能在诗里保持怨而不怒的高贵，但“到底意难平”。这样一个被千里流放的人，早已在连年的羁旅当中把长安当成了家园，有家难归的怨与怒难免更深，这时候对比一下他早些年写下的“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简直让人生出恍惚错乱的感觉。还是李颀说得好：“别离岁岁如流水，谁辨他乡与故乡”（失题）。

注意：本文非原创，是《唐逸-唐诗50首》的学习笔记。

谷俊山水

打酱油的人拉，回复下赚取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