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城市：唐诗里的南京

猫耳湖

南京曾是六朝都城，历经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纸醉金迷的三百余年里，建康城无比奢华，世家大族集聚于秦淮河边，列国使臣皆来朝贡。史载梁武帝时期户口二十八万，人口超过一百万，成为中世纪的最大城市。六朝的锦绣繁华当然有当时无数人的歌咏。著名的如谢眺的《入朝曲》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又如《玉树后庭花》中有“璧月夜夜满 ， 琼树朝朝新 ”之句。散布在六朝诗歌和骈文里的名句，溢美之词，露于言表。
隋唐以后，由于都城北迁，长安再次成为首都，金陵城没落了。而且由于历史上王气的传说，还被刻意打压，建康的宫殿建筑悉数尽毁。曾经豪华的城市，变得破败荒芜。所以唐人的诗词里的金陵，完全看不出六朝的繁华。恰如殷商灭亡后，箕子朝周，曾路过都城废墟，悲切的留下了《麦秀》，西周灭亡后，周大夫路过宗周旧都，感慨的赋下《黍离》。唐人对于金陵的心境，应该类似于麦秀黍离里的情怀。
但事实上的南京，经历了不同时代，应该是奢华和荒芜并存的，既有歌咏其繁华的六朝，也有感慨其荒芜的唐诗，但对于后世的影响而言，六朝的诗歌终究比不上唐诗，或许在于唐诗在中国文学史上无与伦比的地位，和对后世深远的影响， 后人更多通过唐诗而非六朝的诗歌文学来了解这座城市，所以尽管对于南京而言，最好的时光并非隋唐，而是其作为都城的六朝，在那些经典的诗词里，对于南京的无限感慨竟然超过了其兴盛时期对于它的歌咏，成为后人认识诗词里南京的一种符号和象征。
当然，唐代人看金陵，除了有对今昔非比的感慨和对于繁华富贵转瞬即逝的悲叹外，总隐藏着一种大一统王朝看偏安王朝的隐隐流露而不易见的骄傲感，一种来自中原帝都的天朝上国的自周秦以来最为正统的传承者看待偏居江左的半壁江山以及凄惨下场的怜惜。所以既然是咏史，当然不必每次都是以今衬古，以古讽今，完全可以和六朝人一样写六朝的繁华，但是唐人的视角几乎出奇的一致，所以唐诗里的金陵怀古诗，无一例外的陷入了这样一种模式：曾经的繁华，终究散去，眼前的景色，只能衬托出过去奢华的虚无。
当然，相比于后世对于南京的怀古，唐人的怀古更加深刻，也更有现实感。不仅仅因为金陵城破灭的时间不远，国都北迁，当朝统治者还采取刻意打压的政策，而且如果去金陵游历还能看到南朝遗址，身临其境的感受今昔非比。宋元以后，情形似乎发生了很大变化，南京并没有受到统治者明显的打压，而六朝过去已久，繁华破旧对比并不鲜明，后世似乎除了附庸风雅的学习唐诗之外，更多的只是一种矫揉造作式的模仿；唯有在隋唐，才可以看到历史的深刻，六朝之于隋唐的启迪，正如同周秦对于汉代的启迪，时间不远，对比深刻，而这样的启迪也是实实在在的真正的启迪，恰好站在历史与现实的交界处，来感受这份真实和切近。
唐诗最著名的金陵怀古诗有以下这些。
《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乌衣巷在秦淮河边，是六朝时期建康城最为繁华的地带，东晋时期最有权势的士族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居住在此。巷名因世家子弟喜穿黑色衣裳而闻名（另一说为东吴士兵的衣甲为黑色）。东晋时期是门阀士族的鼎盛时期，所谓“王与马，共天下”，王庾桓谢轮流执政，直至东晋灭亡。王导为开国功臣，与司马氏共同创立了东晋，而谢安为中兴名臣，在淝水之战中打败前秦，保住了东晋国祚。士族的繁盛贯穿了东晋一朝，高官清贵都为士族所把持，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而到了唐代，这样的盛况早已不存，金陵从都城变为一县治所，今昔之比，令人感慨。
《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陈代后主陈叔宝曾作靡靡之音《玉树后庭花》，又在宫中作临春 、 结绮 、 望仙三阁。阁高数丈，竝数十间，宫殿无比奢华，每日与贵妃张丽华宴乐嬉戏，不理朝政，以至于最终隋军南下时无力抵抗，只能躲入胭脂井，而陈朝灭亡。在唐人看来，这样的警示意义，远胜于漫无边际的描绘六朝的奢靡，靡靡之音亡国，古来皆是如此。
《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台城是六朝建康的宫城，也是六朝中央政府的办事机构，所谓台阁重地。台城发生了很多历史事件，有东晋王敦，苏峻祖约的叛乱，也有桓玄的篡位，还有梁代侯景之乱，除了这些政变大事，也有一些清新脱俗的小事，例如《世说新语》里记载，“王丞相拜司空，桓廷尉作两髻、葛群、策杖，路边窥之，叹曰：“人言阿龙超，阿龙故自超。”不觉至台门。”魏晋风度，可见一斑。但是隋唐以后，随着金陵城地位的下降，所有这些都化成历史，这里复归为平静，经典人物烟消云散，唯有玄武湖畔的垂柳，依旧和六朝一般婉转苍翠。
《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极盛，史载北方有佛寺三万所，僧尼两百余万，北魏洛阳城更是因为胡太后建立了永宁寺而成为西域胡僧笔下的梵天佛国。《洛阳伽蓝记》更是悉数记载了北魏佛教盛况。南方的佛教也很兴盛，仅都城建康就有佛寺五百多，史载“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仅史书记载的僧人数量就超过八万。不仅规模，佛教的义理解读也很发达，高僧辈出，天竺，西域的高僧不断东来，弘扬佛法，著名的如康僧会，佛图澄，鸠摩罗什，菩提达摩，菩提流支等，本土高僧也是不断涌现，如释道安，慧远，支道林，志公禅师，来自天竺的佛法和中土本有的儒家，道教，玄学合流，形成了所谓的六宗七家。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无不崇佛奉佛，帝王每次去佛寺朝拜，都要捐献大量金钱，梁武帝更是四次舍身同泰寺，每次都是大臣捐献上亿的赎金。侯景之乱后，梁武帝困死，这样的局面也销声匿迹了。唐人眼里的南朝佛寺，不是在明媚的阳光下， 终究只是在蒙蒙烟雨里了
《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最初为楚威王时期所建，是南京的早期城垣。石头城因山而起，长江从旁向北而去，气势恢宏。六朝时期作为军事屏障受到重视，也发生了很多典故。但终究不敌风云变幻，隋唐时期，随着金陵的没落，石头城也只能无可奈何的遭到废弃，成为一堆废墟和遗址。

关于唐代金陵的六朝怀古诗，还有很多，罗列如下，恕不再一一详细阐述。
《金陵晚望》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台城》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
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金陵图》
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
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满故城。
《西塞山怀古》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桂枝香》（在此保留一首经典宋词，作为补充）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唐诗里的金陵，完全没有六朝的奢华，这不仅和当时的现实情况相关，而且在文学里，怀古的诗词更有沧桑感，历史感，所以以当下的视角而言，作为中国文学史里占据最重要地位之一的唐诗，给后人提供了南京的这样一种意象，直到最后根深蒂固的融入到后人的认知里，取代了其他作品的描绘，呈现出一种历史沧桑，富贵浮云的基调

篇外
作为都城，南京是一座很奇特的城市。同样是偏安王朝的都城，相比于杭州，南京的龙盘虎踞，紧邻长江，终究是显得多一些英雄气，所谓的金戈铁马，用在南京这座城市远比杭州更合适一些，而金陵城里传说的王气，以及楚威王，秦始皇用诸多方法镇王气，泄王气，不仅没有使得所谓的王气消散，反而让后世者证实了王气存在的证据。而杭州妩媚的西湖，和清秀的群山，只能更适合风雅一词，所谓的风雅钱塘，当之无愧。当然东晋和南宋给人的整体印象也不一样，东晋有过数次北伐，从祖逖，到庾亮，再到桓温，再到刘裕，也曾收复长安，收复洛阳，收复成都；南宋虽有过北伐，但是其气势相比东晋终究还是弱了一些，特别是在绍兴和议的情形下，统治者的欢愉最终还是融合在“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的纸醉金迷里了；所以同样是偏安，若以南京为都城，似乎只证明是暂时的偏安，统治者尚存收复中原的决心，所以以大江为界，在战事前沿，北方势力的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而且似乎也预示了无时不刻的准备北伐的壮志豪情；而若以杭州为都城，则是退居到更加后线的江南内部区域，苟安保存而不是北伐成为主流基调，而讽刺的是，杭州居然在南宋被称之为“行在”，意为临时都城，以这种掩人耳目的方式行长居久安之实，难怪诗人林升要发出“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感叹了。
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如果和北方的古都长安洛阳相比，那么南京的英雄气似乎只能是英雄气短，在大一统的强大王朝的都城面前，南京展现似乎更多的是金粉佳丽，桨声灯影了。所以封狼居胥，燕然勒石只能发生在以长安、洛阳为都城的汉王朝，万邦来朝的盛况只能发生在以长安为都城的唐王朝。当都城在中原的时候，沿着丝绸之路，西域，中亚的商人可以骑着骆驼，一路东来，在长安和洛阳的街市里喧嚣的做着生意，城市因这些异域商人而更显繁华，而那些赫赫战功，那些“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悲凉，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苍茫，也只能是融合在长安、洛阳为都城的年代里了。六朝时代的金陵城固然奢华繁荣，但是江南的风物，到底难以衬托出这样的气势和豪情。偏安虽属无奈，终究是失去泱泱上国的万千气象了。
所以南京作为都城的尴尬在于，大凡一统天下的王朝，都是不屑于在偏居一偶的江南定都的，他们的情结始终在于华夏文明起源地的中原，长安和洛阳成为不二之选。而长安洛阳一旦成为大一统王朝的都城，身处在彼的统治者却又无时不刻的防范地方割据势力的兴起，金陵王气只是这样的征兆之一，所以对他们而言，除了打压防范之外，似乎别无选择；但对于割据势力或偏安政权而言，他们既无力像大一统王朝那样轻而易举的以长安洛阳为都，从而坐镇四方，那么位于江左的金陵或许成为最佳的都城，毕竟这里有被诸葛亮称之为虎踞龙盘的地理优势，也有传说中的王气呈现，这样的条件，除了长安洛阳，似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地方。所以历史总是陷入这样的怪圈，大一统王朝总是刻意的打压着这座城市，使之无法与中原竞争甚至为敌，到了割据时代，这里的政治家又大费周章的刻意营造它，使之成为中原之外代表最正统文化的城市。这样的矛盾，或许也只有南京才能真正承受。

鱼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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