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的末路

祝陪柳

我曾经思考过一个问题：梅尧臣他凭什么？——梅尧臣是谁？梅尧臣，也叫梅圣俞，梅宛陵。钱锺书《围城》里，借董斜川之口，说唐朝以来的大诗人，可以用“陵谷山原”四个字概括，这四个字里面有十个席位，其中之一，就是梅尧臣。梅宛陵，和王广陵、杜少陵，并称为三陵，他凭什么能和杜少陵杜甫并列？这是个问题。

大约二十年前，确切地说，是十九年前，我在读高三，从学校门口的地摊儿上，淘到一本书，房开江的《宋诗》，199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我从那本书里了解到一种说法，叫“诗分唐宋”，当时我还没有听说过钱锺书的理论。房开江那本书的内容，我现在几乎忘光了，除了一点，就是我知道梅宛陵写过一首诗，叫《八月九日晨兴如厕有鸦啄蛆》。

我出生在一个很小的县城，在大学以前，我能够在县里淘到的书，没有一本不是大路货。所以，要不是《宋诗》那本小册子，我压根儿不可能在当时能听说过《有鸦啄蛆》这种诗。印象中，那本书好像把“鸦”给写错了，不知道写的是不是鸭子的鸭，我现在也没法核对，书早就丢了，实际上是乌鸦的鸦。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一个道理，就是老杜为什么是诗圣。古代的诗人非常多。每个人的口味又都不一样，所以，很多大诗人的地位和成就，是可以商量的。至少是有限度地商量。比方说苏东坡，他的诗很好，但是不是能好到顶尖的水平，这个就可以商量。连苏东坡都可以商量，一般人就更不用说了。但是，有少数人是不可以商量的。其中，第一个不可以商量的人，就是杜甫——老杜。李白不能叫老李，王维不能叫老王，但是，杜甫必须叫老杜。我之前讲林黛玉教香菱写诗那段，有朋友问我，你怎么把王维叫王摩诘、李白叫李青莲，而杜甫叫老杜呢？杜甫怎么不叫他的号呢？实际上，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了，这不是我叫的，是林黛玉就这么叫。而且，也不是林黛玉叫的，是大家都这么叫，古人都这么叫。

为什么古人这么叫杜甫而不是其他人？屈原，没有人叫老屈；陶渊明，没有人叫老陶——当然，有个别人硬要这么叫你也没办法，但那种叫法是另类的，不是正宗的叫法。而杜甫被叫成老杜，是特别正宗、特别正统的叫法。文学家里面，能在姓前面加个“老”的人不多，苏洵可以加个“老”，主要是因为他儿子。而杜甫加个老，那是因为杜甫的宗师地位。

所以，杜甫你是不能商量的。谁如果敢商量杜甫的水平，说杜甫我看也就那么回事，那他是十足的百分百的外行。为什么苏东坡甚至都能商量，但杜甫就是不能商量？你说我单独拎出来一首杜甫的诗，再拎出来一首苏东坡的诗，难度苏东坡的诗就一定没有杜甫的诗写得好吗？

不一定的。其实跟这些没关系。杜甫有些诗写得非常随意，比如“骑马发荆州”，“马度秦关雪正深”，你单独看——哎哟，这诗好像挺简单呀，好像我也能写得出来呀。但是关键，不在一句两句上。

杜甫的诗，其实是宋诗来着。——这不是我说的，是钱锺书说的。实际上也不是钱锺书说的，而是古来就有这么一种观念，南宋人严羽就有近似的认知，只不过钱锺书把它说得更具体、更绝对。你说，“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这多简单啊——晚上投宿到石壕村，有个小吏夜里来抓人，不就这吗？这也千古名句？我怎么觉得我也能写出来呢？

这么说吧。你今天能写出来，但是把你扔到唐朝，扔到安史之乱的时候，你绝对写不出来。——什么意思呢？今天随便拉一个理工科的大学生，没有不会解常微分方程的，你把他扔到牛顿的时代，他还可能会解常微分方程吗？他连什么叫微积分他都不知道。杜甫的伟大在哪里呢？不是在于他比你聪明，也不在于他写诗能比别人更加投入情感。杜甫的天才，和苏东坡的天才是不一样的。不仅是不一样的，还不是一个量级的。这就像韩愈的天才和王勃的才华也完全不在一个量级。当然，杜甫和苏东坡之间的才华差距要比韩愈和王勃小得多了。或者确切地说，很难比较。苏东坡的天才是人人都能感受到的。苏东坡的天才是让你感觉到他是不可及的，就是，我怎么着，都很难写到苏东坡那么好；而老杜的天才，恰恰在于，他让你感觉到：好像我也能写成这样。——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杜甫不写的话，你是打死都写不成那样的。所以，杜甫在诗歌史上的地位，直接就和苏东坡拉开了数量级上的差距。

杜甫带来的是一种范式的转变，苏东坡没有能带来这种转变，他顶多就是狂放一点，写词的时候经常出个律，所谓“曲子中缚不住者”，所以勉勉强强戴了个“豪放派”的帽子。但“豪放派”在词学范式上的意义，相比“杜诗”或者“宋诗”在诗学范式上的意义，那是相去不可道以里计的。

古人有“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韩”的说法。给杜甫作注的人有上千家，给韩愈作注的人有五百家——当然这些说法夸张了，但总之，是很多的，是其他文学家不能相比的。我看有个出版社发过个帖子，标题叫：《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韩，敢为李白作注者为何寥寥无几？》——这是一家非常好的出版社，但这个标题实在问得太外行了。给李白作注的人远远比不上杜甫、韩愈，并不是人家不敢，《论语》都敢作注，李白有什么不敢作注的呢？只是因为没那个必要。——就像有些论文是高引，有些论文是低引，你总不能说：为什么别人都不敢引他？当然，李白肯定不是低引，但相比杜甫、韩愈，影响力肯定是不在一个量级的。为什么不在一个量级？因为杜甫开辟了写诗的康庄大道，韩愈开辟了写文章的康庄大道，李白只是自己写得好而已。也不止是李白这样，苏东坡、王维他们都是自己写得好。

所以，我们评价一个东西的价值和地位，不是孤立地看它的，是一定要放在特定的历史当中，考察它所产生的影响，看它是不是历史的节点。就像微积分，它本身学起来难吗？也不难，但它的重大意义，并不是由难不难来决定的。

我们现在可以讨论梅尧臣梅宛陵这个人了。梅宛陵可以说是宋诗的开端。如果我们不把宋诗的作者上溯到唐朝人的话。要理解梅宛陵的重要意义，并不是单独把他的诗拎出来，看他的遣词造句这么简单。而是要考察，在他之前，人们写诗都写什么？在他之后，人们写诗都写什么？当然，梅宛陵绝不是唯一的那个人，在一个时代，如果有一种风气，一般来说不会只有一个人的。在韩愈写文章的时代，就有柳宗元；在白居易写新乐府的时代，就有元稹。比他们更早的元结、顾况也有贡献，但他们的影响力就没有元稹、白居易那么大的。如果再上溯，那就是杜甫了。

在梅宛陵的时代，那样写诗的人还不算多，而其中最有影响力的就是梅宛陵。其他人是不会那么干的，不会早上起来上个厕所看见有乌鸦在啄一条蛆，想着把这写到诗里面。——诗是什么？诗是高雅的东西呀！诗体现什么？体现品位呀。——你这，把蛆都写进去，这成啥了？但是，如果从历史、文学史的角度看，你就知道，这不是一种偶然。李白为什么写不出来《三吏三别》？有多少个跟杜甫同时代的诗人，他们写不出来《三吏三别》。——首要的问题，不是怎么写，而是写什么。

困扰创作者的最大问题，永远都是“写什么”，而不是“我已经知道写什么了，只是在考虑怎么呈现它”。在唐朝那帮人手里，唐朝能写的东西，都写完了。到了宋朝，如果还照唐朝那个写法，诗就死掉了，就没有任何写头了。而在唐朝的诗人里面，有些人写诗不是唐朝的写法，这里面的老大就是杜甫。随后就是韩愈、白居易、孟郊。——这四个人是钱锺书列举的，在他有名的文章《诗分唐宋》里提到的，而且不是按照年龄顺序，孟郊是比韩愈大了十八岁的。他们的写法，钱锺书叫“开宋调”，只是刚刚露出一点端倪，还不能算正儿八经的宋诗。而在梅宛陵的时代，他所扮演的角色，就是一个突围者的角色。

诗在唐朝末年是要突围的，如果不突围，诗就无路可走了，死路一条了。李义山，李商隐，这是个非常大的天才呀，如果他生在盛唐，那就是李杜级别的人物。但是他生在晚唐。在“陵谷山原”里面，“四山”的第一个就是李义山。他的诗还是唐朝的写法，但他写到头了。你生在李商隐的后面，再学习那种写法的话，你是彻彻底底的死路一条。不可能有出路的。

想有出路，怎么办？想梅宛陵那样，突围。所以你看“陵谷山原”里面，唐朝只占了三个：杜少陵、李昌谷、李义山。李昌谷、李义山，和李白合成“三李”，后两个李都入选陵谷山原了，李白这个诗仙倒没有。——但恰恰因为李白没有，李白才是诗仙。就是李白出生在一个属于诗歌的几乎最好的时代。他不会面临“诗的出路是什么”这个问题。

李义山最大的贡献就是，让唐诗不再有出路。只要你写的诗是唐朝的调子，李义山必须让你俯首称臣，你是不可能盖过他的，绝对没有可能。

而梅宛陵是一个突围者。——老子不玩你的游戏规则了。老子从杜少陵这里走出一条不同于唐诗的路，那么，沿着这条路，后面就出来了黄山谷、陈后山这样的人。所以，为什么老杜的历史地位和诗学成就是绝对不可以商量的，就在这里。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梅宛陵起了床，上厕所，在厕所里看见一只乌鸦，正在吃蛆。这是非常恶心的事情。恶心到处在那个时代的人，很少有谁能想到这种事情也能写到诗里。但后来人，站在文学史、诗歌史的角度上看，会发现这可能是一个有标志性意义的历史时刻。——“诗往后应该怎么写”“还有没有出路”？这样的重大问题，它的解答线索，在这里呈现了。而梅宛陵，捕捉到了它。所以他是当之无愧的诗坛巨擘。但后面的人，如果再写类似的东西，那就是恶心了。

廖道健

黄庭坚的春风桃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我一直觉得是李商隐的诗。林妹妹说自己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但是李义山的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一首特别有林妹妹诗风的感觉，曹雪芹不喜李义山吗

橙黄橘绿

讲的好啊

因为遇见我

解读历史的东西，要放在历史中解读。

亲吻战

梅宛陵自有高处，但是写蛆的这首真不行，对宋诗也没啥影响。抓住这首死命吹也不知道什么意思？钱钟书说：他（梅尧臣）要矫正华而不实大而无当的习气，就每每一本正经的用些笨重干燥不很像诗的词句来写琐碎丑恶不大入诗的事物，例如聚餐后害霍乱，上茅房看见粪蛆，喝了茶肚子里打咕噜之类，可以说是从坑里跳出来，不小心又掉到井里去了。

愛之心

杜甫被叫老杜，不是因为同期还有个小杜吗？

江苏高空刘江

百年才觉古风回，元祐诸人次第来。诲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

霍西霍巴特

反了，杜牧之所以被称为小杜，是因为早他几十年前已经有了老杜

王靖宇

答主好牛啊！
看了你写的，我觉得有一种白读了好多书的感觉
又有一种很多书可以重新好好再读一遍的冲动
只是，李白的地位，答主是不是有点失之偏颇了？
敬请赐教

奔走的青春王鹏飞

感觉你有点茶壶里倒饺子。唐诗言情，宋诗说理，这就是区别。